【绪亮】你的背包(二)

方绪*俞亮,主俞亮视角。


5.

俞亮想,我其实不该叫他师兄,因为我的棋其实是他教的,在没有同龄的孩子愿意和我下棋后,父亲让我去黑白问道。

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隔间,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师兄的,没有比赛的时候,他会在那里,陪我下棋。

他会在我展现出每一点微小的进步时,惊喜地看着我,“小亮,你真是天才!”

让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快乐!有什么比来自一个天才的认可更让人开心呢?

我不知道我更爱围棋还是更想得到师兄的表扬,也许两者兼有。

我偶尔也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下,可是我赢了他们,他们不开心,我让棋,他们更不开心。

我闷闷不乐地向师兄诉说,在他的眼里,却看到了同样的痛苦,他抚摸着我的头顶,低低地说:“围棋是孤独的,我怕你浪费你的天赋,可又希望你快乐。小亮,你想要什么?”

我不明白他眼里的哀伤,我只想成为能与他比肩的棋手。

我说:“我想要和你下棋!”不是指导棋,是真正的对决。

他笑了笑,他明白我的意思,捏捏我的鼻子:“好!我等着你!”

 

虽然我知道围棋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我命运的绊脚石。

这个绊脚石,叫时光。

其实我并不恨时光,相反,一个同龄的高不可攀的强者,激起了我强烈的好胜心。

师兄说,那叫胜负欲。

“每一个真正强大的棋手,都会渴望遇到另一个同样强大的对手,”师兄说,“不要怕,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残酷对决中,才会涌现最精彩的杀招!”他目光灼灼,“我小时候一直很希望有一位这样的对手!”

我不怕,我哭不是因为输棋,我哭不是因为嫉妒,我哭是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下围棋的天分,那些天才的赞誉,是否只是师兄的护短。

“小亮,对于你的天赋不必怀疑,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师兄的判断,”师兄笑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兔牙,“围棋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天赋决定上限的行业,如果你没有,我是不会支持你学棋的,哪怕你是老师的儿子也一样,我不会叫你师弟。”

 

我很高兴,我是师兄的师弟,不是老师的儿子。

当然,只有天赋也是不够的,还有热爱和努力的决心。

当然,要先赢了时光才行。

父亲听说我决心放弃学业,全力做一名棋手时,沉默了很久,妈妈担忧地看着我,“小亮,你还小,现在决定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太早?”

“我早就决定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我会在学棋的时候兼顾学业的,但是,我想去最好的棋院学习。”

“那就去韩国吧…”父亲终于开了口,“明娴你先陪他两年,棋馆暂时交给秦美。”

 

去韩国?那就去吧,那时的我一意孤行,有山拦我,那就翻过去,有水阻我,那就越过去,师兄说我有天分,那我就要将努力做到极致。

我没有想过如果我远渡重洋只证明了我天赋有限呢,哪怕我再努力也赢不了时光呢?我甚至没有想过,我,要去多久?

直到飞机轰鸣着脱离地面,在剧烈的耳鼓疼痛中,我想,我要离开师兄了,他会想念我吗?他会记得我吗?我回来的时候能成为值得他全力以赴的棋手吗?

是的,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我不是不可以输给时光,我是不希望他对我失望。

师兄兴奋不已地向父亲描述时光逆转棋局的那一手时,父亲只是感到惊讶,然而师兄却契而不舍地追查时光的来历,将他送进白川老师的围棋班,并一直关注着时光后来的比赛,最终促成了父亲和时光郑重地约棋。

 

那天晚上,父亲与时光下棋时,一旁观战的师兄,眼中笃定又期待的热切,是我所熟悉的。

那曾经是我经常在师兄眼中看到的,期待。

对另一个天才的期待。

 

6.

于是我别无选择,去了韩国。

韩国的冬天真冷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刚到韩国时,我每天去棋院上半天课,有时是公共课,有时是老师单独教学,另外的时间学习语言和其他基础课程,晚上自己打谱复习,生活由妈妈照顾,妈妈担心我,又担心爸爸的身体,开始总是在飞来飞去,她不在时,会委托房东婆婆照顾我,直到我满12岁后,作为院生住进棋院的公共宿舍,她才放心回国。

 

我对吃住不算挑剔,除了开头半年语言不通,其余时间和在国内相比并没有什么不便。

开始师兄经常打电话来,声音隔着嘶嘶的电流声,显得飘渺又遥远,“小亮,寄给你的衣服和围巾收到了吗?记得穿多点,天冷!”

“小亮,在那边还习惯吗?过得还开心吗?有没有交到朋友?”

我什么也不缺,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只想快点变强,足够强,没有朋友也没关系。

 

没日没夜的练棋,时间过得很快,我几乎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只有妈妈时不时笑着说:“哎哟,小亮的衣服又短了,怎么长得这么快啊?”还会捏捏我的鼻子,小亮是属竹子的吧?一阵雨就拔一节!

啊,竹子啊,据说任何两株来自同一母本的竹子都拥有同样的基因,有着同样的节律,无论他们年龄相差多大,不管他们距离有多远,哪怕他们分别复制出多少幼苗…总会一起开花,一起死亡。

 

汉城,从来到走,我几乎还是陌生的,有印象的,不过是开始寄居的小院,房东婆婆种下的满园鲜花,来回棋院的小路,雨天石阶上青翠的苔痕,和妈妈每周野餐的公园,一圈圈永不止歇的涟漪…

以及后来,棋院灰色的屋顶,嘎嘎飞过的喜鹊。

周围的人总会说,呀,喜鹊又成群飞来啦,又到冬天啦,一年过得真快呀!一年?我的计时不是这样的,只有下赢了,输棋了,涨棋了,没进步…

那两盘棋像是如来佛的五指山,越长大越觉得重逾千钧,我被压得动弹不得,每当深夜回顾,就感到窒息的绝望。

时光,才是真正的天才吧?那样的棋,与师兄比也不遑多让,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我不可触及的地方?我在这里的坚持,还有意义吗?我不想知道,我不敢知道,我怕知道了我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好在父亲和师兄都没有提及过他,父亲打电话来多半是考较,讲不上三五句就开始出题,每每接完电话我已汗流浃背,师兄倒是不谈棋,总是扯些杂事,又讲几个笑话,最后才轻描淡写地问一句,小亮最近下棋开心吗?

开心?我不太懂,赢了或许是开心的吧?输了呢?那些解不出的死活题,算不完的变化,无能为力的棋局…我答不上来,“师兄,下棋和开心,哪个重要?”

师兄的声音有些暗哑,“小亮,我盼望你开心。”

我不确定师兄的意思,“能下棋总是好的。”

师兄轻笑一声,“小亮,不愧是老师的儿子。”

得,我又成了老师的儿子…我不明白。

 

妈妈有时也会提起师兄,“唉,这次回去你爸爸又跟你师兄发火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输棋了。你爸总说他没从前那么纯粹了,老是忙于吃喝玩乐,唉,你师兄也大了,哪能还和小时候一样啊,再说,他就是爱玩爱闹的性格,何况那样的家境…棋手也要有生活的嘛,不要玩的太过分就好了…”

妈妈没说完,她不像爸爸,虽然豁达大度,但心底,她一向觉得像爸爸那样整天不着家才不正常。她觉得师兄没有把时间都花在围棋上挺好,不做顶尖的棋手也没什么,她只担心的是师兄的心不定,总念叨着师兄该找个稳定的女朋友安定下来。

但是,妈妈从来不会要求师兄按她的想法去做,也从来不会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我非常感激。

 

7.

女朋友是什么?

师兄有很多女朋友?

为什么女朋友只应该有一个?

小时候的俞亮还不是很明白女朋友的含义,爸爸、妈妈、师兄、秦美姐姐,这个世界里没有面目模糊的师兄的女朋友们。

他傻傻地问:“女朋友下棋吗?”

妈妈笑起来:“大概不下吧。”

那女朋友有什么用?

 

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觉得师兄应该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最好是赶紧结婚,就像爸爸和妈妈吗?然后生一个小宝宝?

我无法想象,师兄身边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会长什么样?他们不下棋,要做什么?

 

洪秀英笑我,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可做的事情多了,你没见到棋院里那些师兄师姐手拉手吗?还有更亲密的呢…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响亮地咂巴了一下嘴,“波!”

我有点耳根发烫,那时候我已经13岁了,早上醒来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也通过棋院的文化课程明白了一些常识。

 

洪秀英是我在棋院为数不多说得上话的人,是一个话唠。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讲不完的话,他也总是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无话可说。

“我只是不喜欢说废话罢了。”“我说的都是废话吗?俞亮你果然是个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吗?韩国棋院讨厌我的人着实不少。

韩国学围棋氛围比中国要浓烈得多,相应地,竞争也激烈得多,院生即使最后无法定段也是可以算实绩的,我这样异国来学棋的学生暂且可以容忍,但进入棋院成为院生就相当于挤占了本国棋童的名额,自然是讨厌的。

对于我来说,成为院生无可无不可,不过是希望验证一下自己的能力所及,但是无论我如何表态不会在韩国定段,他们都觉得我是敌人。

刚搬进棋院宿舍时,老师特意把我和同期几个年纪大些的院生安排在了同一间宿舍,大约是希望他们照顾一下我。

可惜事与愿违。

 

我到的时候晚了点。

“嘿,后来的,打扫一下地板。”

我刚把行李放到床上——最靠近门的那一张,四人间里公认最差的位置,但也没关系。

我抬头,三个男生中,最矮的也比我高出半个头,正在嗑瓜子,最胖的那个一边磕一边指着我。

我扫了一眼,地上一堆凌乱的瓜子皮,除此之外,其他物品摆放都很整齐。那就是故意的了。

“等你们吃够了再叫我扫吧。”我并不想节外生枝,“我先整理一下行李。”

“嘿,后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和年长的前辈说话要鞠躬,用敬语!”胖子扔下手中的瓜子,走了过来,拽住我的书包:“最重要的是,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能讨价还价!”

他趾高气昂地把我的书包从门口直接扔了出去,挂在了阳台栏杆尖上,摇摇欲坠。

 

我的书包!我冲出去的一瞬,他想抓住我,却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

“我是中国人,韩国的规矩对我不管用!”我厌恶死了韩国这所谓恭敬实则欺凌的前后辈文化。

另外两人见我反抗,同时冲了过来,打算按住我,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啊!”

原来栏杆承受不住,书包从阳台翻了下去,大概是砸到了下面哪个路过的倒霉蛋。

包里可是塞了一块厚厚的折叠棋盘和两盒棋子的。

胖子知道包有多重,往下一探头,立刻缩了回来,惊恐地叫道:“砸伤人的是你的包,和我们可没关系!”

我看他一眼,“放心,警察会判断和你有没有关系的。”

 

8.

那个倒霉蛋就是洪秀英。

幸运的是书包没有砸到他的头,而是顺着他的左肩滚了下去。

于是倒霉的就换成了胖子。

洪秀英疼得眼冒金星却在胖子探头的一瞬准确地判断出了罪魁祸首的位置,骂骂咧咧地爬到三楼,毫不客气地踹开了门。

转眼把三个虽然年纪比他大入院却比他晚的院生骂得狗血淋头,如同鹌鹑一般缩在角落不敢回嘴只能诺诺称是,惹得隔壁宿舍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要给新人教训就只会打扫卫生、扔书包和打架吗?”洪秀英抱着左膀龇牙咧嘴,“我都替你们羞耻。”

我自觉没自己什么事,在旁边默默收拾起了行李,抚摸着书包环扣上被拉出的一道擦痕,无比心疼,这么多年,这包我都保护得好好的,没想到,今天第一天搬进棋院就受这无妄之灾。

 

“嘿,新人懂不懂规矩?”洪秀英忽然转过来盯着我,“前辈在训话的时候,后辈要乖乖站好。”

我叹了口气,“围棋可不认什么前后辈。”

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你是谁啊?!”

我坦然地回望过去:“我叫俞亮,是今年新来的院生。”

那个中国人!好多年没有外国的院生了!这人也太嚣张了,难怪…窃窃私语之声四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今日之局要做活就只有镇头了!我想。

“我是中国人,不懂你们的什么规矩,我只知道,围棋只认输赢,”我看向胖子,“如果你们不敢,非要打一架,那也可以,三个一起上吧!”

众目睽睽之下,谅他们也拉不下脸公然斗殴,论下棋,他们三人如此心浮气躁,还是洪秀英这样小孩子的后辈,棋力必然高不到哪里去,就算有高手,三局两胜,还是我胜算更大。

 

果然,胖子恼羞成怒地叫道:“下棋就下棋,这可是你自找羞辱!”

我懒得跟他多话,径直摆开棋桌,挑了下手坐了。

胖子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下来,和其他两人缩到墙脚嘀咕起来。

我不再理会,借此机会半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

睁开眼时,走过来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瘦高个儿。

看来他是三人中棋力最高的了。

我起身鞠了一躬。

瘦高个儿落了座,收敛了先前的跋扈之态,倒有一股杀气腾腾。

棋院毕竟还是棋院,听说刚进棋院的院生要对决,前来围观的院生顿时蜂拥而至,门口挤挤挨挨,蔚为壮观。

 

猜先,我先手,黑子。算是个好兆头,但毕竟目前韩国棋坛称霸世界,我也不敢托大,中规中矩地小目起手。

走过几手后,我放心了,这位院生前辈棋感和计算固然都不弱,却不甘白子后手,刚开局就频频试探,想要把我绞杀在中盘。

既然如此,就放他过来,随手一子脱先,他虽然面无表情,但眼里那丝喜意却掩盖不住。

我心底笑笑,故意长考了十分钟,直到他面露不耐,才挡了一手,他果然不假思索,步步紧逼,我左支右绌,勉强应对。

眼看他下一步就要下在七之十三,即可收网,旁边有人忽然“咦”了一声,瘦高个儿那枚子立时顿在了半空,斜眼看去,洪秀英竟还没走,站在他背后,咬着牙抱着手,盯着棋盘皱着眉。

可惜!我暗暗叹了口气。那枚子最终落在了七之十二,看来他并没真正看出我的目的,还是舍不得快到嘴的鱼饵,也罢,不过多几步,费点功夫罢了。

十分钟后,结束战斗,我毫不留情地屠尽他的大龙,收割每一寸可收割的目数。既然要立威,就绝不让他有丝毫侥幸之心。

看着他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终于将手伸向了棋篓,我舒了口气。

“慢!”背后的洪秀英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皱着眉又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要是刚才那步落在八之十二,胜负尚未可知。”

我看着他:“前辈若是不服,也来一局如何?”

“好呀!”他兴奋不已。旁边的人群喧哗起来,原来他就是上届全胜通过选拔赛进入棋院的院生啊!

“明天吧,现在我要收拾行李了。”我并不想让他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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